神棍哦了一声:自己认识的人,又少了一个了。
打开第二道门,终于步入石台。
神棍条件反射般,先抬头往上看。
那几道搭靠着的山肠还在,看似摇摇欲坠,实则稳固住了,没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,应该不会再倒。
石台上下,都结了玻璃罩,罩外还结了铁丝网,这是防石蝗的,虽说这么多年,鲜有人见过石蝗了。
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几步,这才抬起头,看向山壁。
山壁上,石人依旧,江炼在,孟千姿也在。
神棍对陶恬说了句:“你不用陪着我,让我自己待会儿吧。”
……
孟千姿入大荒时,用的是金铃。
和江炼那次一样,山壁上,如有竖向的黑色眼眸缓张,而就在眼眸开启的刹那,金铃一下子崩断,落在了地上。
孟千姿想俯身去捡,景茹司说了句:“千姿,别管它了,晚点我收拾,补接起来就行。”
孟千姿没再去捡,她拎起行李包,说了句:“好沉啊。”
又说:“我走啦,说不定江炼从来也没有走远,我走几步,就能遇见他啦。”
她没有一头扎进去,只是笑着看所有人,这尘世,她大半的依恋都在这儿了,她想再多看几眼。
曲俏小声地啜泣起来,冼琼花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;况美盈流着眼泪,一直紧攥韦彪的手;孟劲松呆呆站着,手里握着一卷画儿。
那是江炼曾经贴神眼,为孟千姿画的肖像,柳冠国没舍得烧,一直留着,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时,他已经听说了江炼的事,于是郑而重之取出,又交还给了孟千姿。
孟千姿很喜欢这画儿,临走前,她把画送给了孟劲松,以留作纪念。
……
孟千姿就这么一直看着,直到入口闭合。
渐渐恢复的石面顺着她的脸一路描摹而下,石面复原之后,曲俏失声叫了句:“你看他们!”
石面上,留下了两人的石人面塑,他们像是一齐离开的,看不出前后隔了两年的时光,两人都在笑,挨得很近,一生一代,一对壁人。
后来,景茹司去收拾金铃,这才发现,金铃不仅仅是崩断,代表“启天梯”的那个符纹的铃片,裂了。
盛家九铃,焚一铃而毁九,神棍当时就怀疑,这个铃片的损裂,也许昭示着伏兽金铃的从此沉寂。
他又想起那个螳螂人写下的话。
——天梯,你要小心,你会死在那里。
这话,不一定是在诅咒孟千姿,那个螳螂人只是认出了金铃:在“它们”眼中,入大荒是条不归路,与死无异,也许金铃的最后一用,本就是要施术者付出献祭般的代价。
所以,到了天梯,你要小心,一旦开启,你会“死”在那里。
……
而今的石台,更像个祭台,或者说留言台。
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样,很多人的人生大事,都在这儿遥寄给了她。
神棍看到况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,那个小胖墩长得很像韦彪,边上还有一张自制的感谢卡,上头写着:谢谢江炼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妈妈。
神棍看到一本影集,翻开了,是辛辞和曲俏的合影,每年一张,到了第六年,没再继续。
这世上的感情,有长长久久,也有中道别离,并不稀奇。
……
神棍在石台上伫立良久,才拄着拐杖出来。
陶恬不知道忙什么去了,守在入口处的山户想过来搀扶他,神棍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想静一静。
他一直走,走到僻静的崖口边,拣了块大石头坐下。
天很阴,浓云密布间,窸窸窣窣,已然在落雪了。
神棍的眼前渐渐模糊。
一晃,居然都四十年了。
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,开始敬畏时间。
天大地大,时间最大,爱耗不过它,恨也熬不过它,它是釜底永不熄灭的薪火,把那许多不情、不甘、不平、不忿,煎作了青烟一缕。
神棍真的做过很多关于孟千姿和江炼的梦,梦里,他们或笑,或闹,或喁喁私语,或只是肩并着肩走远——神棍从来接近不了,每次想接近,他们就像水中波影,渐荡渐消。
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?
这个问题,最初几年,神棍还挺纠结的,后来,当他的朋友们逐渐离开,越来越多地离开,他也就释然了。
最早是易飒,她于九年后逝世。
神棍跟宗杭这一对不熟,消息都是陆陆续续从冼琼花这儿得到的。
据说,易飒生了个女儿,宗杭给她取名宗忆飒,小名“念念”,取念念不忘之意。
这个女儿跟易飒长得很像,性情却截然不同,她温柔而又有耐心,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爸爸,比如冬天要多加衣,夏天别吃太多冰的冷的,像个生来就懂事的小大人,给了宗杭许多安慰。
念念出嫁的时候,宗杭的父母已经过世,宗杭在那之后,便从周围人的视线中消失了,再也没人看见过他。
不过有消息说,他去了东南亚,在不同的水域置办了很多很小的产业,比如买了条船,租给别人开;再比如购置了不少渔网,渔民可以自领,只要缴纳很少的租金、或者拿自打的水产抵使用费就可以——宗杭行踪不定,会去不同的地方收租,而不收租的时候,他喜欢在水边待着,还养了群会捉鱼的乌鬼。
还有人说,他很爱笑。
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然后,就是罗韧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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